“是,我曾。”赵临鸢垂下眼,片刻后,再抬眸时竟多了一分弩定,“可我替褚瑟争储,是因为我相信,也盼愿他会是一个明君,我不过是想站在明君身后,予天下福泽。”
“予天下福泽……真是可笑。”宣贵妃落落笑开,“我听说你小的时候也曾流落民间,也曾被叛军追杀,也曾生死一线……你身为公主尚且要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更何况寻常百姓呢?天子亦有不可为之事,亦有无可奈何之事,将自己的命运前程交到天子的手中,这就是你说的予天下福泽吗?别傻了,人都是自私的,只有抛开所有往上爬,只有将一切牢牢握在自己的中,才可予自己福泽。”
赵临鸢想了想,缓缓说道:“不,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小的时候我流落民间、被叛军追杀、生死一线,是因国危则我危,而非国不护我。我知道昭云国的每一位王族都在拼尽全力去御敌,我知道我赵家的每一个儿女都在拼尽全力去护国,而我赵临鸢同样是昭云国的臣民,同样是赵家的子女。国破,我何以怪国;家亡,我何以怪家?我只盼着,那坐于高位上的王能念着百姓一些,而非只是权势的追逐者。我盼着他能护天下,而非护我赵临鸢一人。过去,我知道我父王便是那样的人,以后,我相信我的夫君也会是那样的人。”
宣贵妃看着她,竟出神了好一会儿,似在她与自己不同美貌的容颜上,看到了她和自己不一样的结局。
但她不后悔,她不能后悔。
她走了一生,若后悔了,她这辈子便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了……
她只好哀哀一叹,“赵临鸢,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你落于云端,而我来自云泥,颠沛流亡的日子于你而言只是一段过去,可于我而言却是我的半生……我没有办法和你一样,念天下、念百姓、念皇族、念夫君……我唯有念我自己,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如今这点机会亦被我亲手抹去,我便唯有念我儿,才可让我这荒唐的一生,不至于为人耻笑……”
赵临鸢静静听着她说,却听见她忽一笑:“但你念了所有,似光风霁月不染尘埃,却不知你可还顾念心存污秽之人?”
宣贵妃瞧见,赵临鸢的眉目一怔,缓缓别过了脸,便看穿了她的心,遂落落笑开道:“你自然也是念的,否则,你当初不会想救褚萧,也不会为了杜卿恒,几乎豁出自己的一条命……t?所以,你该理解我才是,你该知道,人总是自私的,就连你也是一样的。”
赵临鸢并不辩驳,只轻缓道:“娘娘,我非圣人,亦不否认曾落于我身上的污秽。我爱过一些人,也负过一些人;被一些人爱过,也被一些人叛过……有的人让我纯澈,有的人让我污秽,我从未想过要抹掉任何人在我生命中的印迹。你拼了命想要摆脱过往的污秽,可那样贫瘠的人生本不该成为您的耻辱啊,至少在这一刻,我看着踩着一路从泥沼走过的你,心中倒认为你是纯澈的。我想,这世上也还会有别的人,会如此想你。”
宣贵妃一怔。
她活了几十年,从来只认为女人该依附男人而生存,过去她依附的是他的丈夫,如今她想要依附的是他的儿子,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上有值得自己去依凭的东西,她不敢想,她一个女人,如何能在这样的世道里安身立命?分明也只有男人可予她荣华,可为她褪去过往的污秽。
她更没有想过,竟会有一个女子在她去意已决的时候对她说,她此生不曾污秽,她依旧是纯澈的。
她轻声一叹,看向赵临鸢,笑了。
这一次,是释怀的笑,更是感激的笑。
她笑说:“我听说你小时候很爱读书?”
“什么?”赵临鸢错愕于她此时的问题。
宣贵妃走近她,一边说道:“我没有读过书,所识诗文也不多,但却听过一句‘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你可知下一句是什么?”
赵临鸢接过她的话:“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是了。”宣贵妃竟笑出了泪意,重复着:“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她一边呢喃着,一边走到了赵临鸢的身旁,对她说道:“你可知在这座皇城里,许多人都说我姚泠宣骄横刻薄,我同很多人有过争执,但这么多的争执里,最令我难忘怀的便是当初与你吵过的那一架。没想到今日,我竟也能与你和和气气地说完这些话,便也算无憾了。你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人,我以此诗文赠你,愿你看遍我朝河山,污秽之下尽余纯澈,余生安稳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