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婉踩上绣鞋,顾不上去妆台前梳妆,就直接向内殿走去。她被抱到紫宸殿后直接睡了过去,并未换上寝衣,只由宫人们为她卸去了珠钗,一身衣裙被睡得松散褶皱,搭着垂在身后的一头乌发,少了平日的妩媚温柔,却多了几许颓靡的美感。
她行至寝殿门前,候在两侧的宫人为她推开殿门,伴着吱呀一声轻响,殿中众人都看过来,她才发现眼前的阵仗竟已这样的大。
除却皇帝与孙徽娥,皇后也到了,吴昭仪、莹婕妤两位高位妃嫔亦在。见她出来,莹婕妤上前握住她的手,嗔笑道:“一觉睡到这会儿,是该说你吓坏了还是该说你心太大?”
徐思婉低一低头:“真是吓坏了。早先眼看着烈火熊熊,也不觉得什么,到紫宸殿一松下劲儿,突然就觉累得不行。”
这话倒也有一半是真的。虽则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但到了最后一步总归让人紧张。她先是担心那火烧不起来,后又害怕灭得太快,顺便还未楚舒月的生死捏了一把汗。
这样一番深思紧绷之后,她适才睡得格外的沉,现下仍有疲色未扫。
徐思婉回了莹婕妤的话就去向帝后与吴昭仪见礼,皇后端坐在御案一侧,柔和地颔了颔首:“贵嫔快坐。事出突然,贵嫔受惊了。”
徐思婉再行福身后与莹婕妤一并落了座,吴昭仪坐在莹婕妤对面,睇了眼跪在殿中的孙徽娥,向徐思婉道:“倩贵嫔既然醒了,孙徽娥又正好要说霜华宫起火一事,就请贵嫔一道听一听吧。”
皇后颔首:“孙徽娥,你慢慢说。”
“诺……”孙徽娥周身颤栗不止,磕了个头,喃喃道,“臣妾听闻霜华宫失火,不得不赶回来,是因、是因臣妾知道些底细……”
”什么底细?“徐思婉打量着她,孙徽娥道:“臣妾自得封后就住去了惠仪宫,是以与林嫔娘子相熟,平日亦多得林嫔娘子照拂,就连家中有些难处,林嫔娘子也常出手相助,所以臣妾对林嫔娘子心怀感激。但这回……这回臣妾突然回家省亲,实是为躲林嫔娘子罢了,人命关天,臣妾不敢不说!”
徐思婉含着惑色望了眼皇帝,皇帝默然不语,皇后黛眉微蹙:“听你这样说,竟与林嫔有关?”
“是!”孙徽娥断声,重重地磕了个头,“早些时候,林嫔娘子她……让臣妾去与跟在倩贵嫔娘娘身边的楚少使多加走动,臣妾不明其意,只觉在宫中多个姐妹不是什么坏事,就依言照做了。后来……林嫔娘子又让臣妾往楚少使身边送个宦官,说是她念着从前与楚少使的姐妹情分,想让楚少使多份照应,臣妾不疑有它,亦照做了。直至……直至年前……”
她说及此处声音里忽而打了颤,似有无尽的恐惧升腾而上,抬起的眼眸中亦浸满惶恐。
莹婕妤适时催促:“年前怎么了?你快说。”
孙徽娥吞了吞口水:“直至年前,林嫔娘子她……突然给了臣妾一盒粉末,说让臣妾交给先前差去楚少使身边当差的王施。说让臣妾寻个机会与楚少使喝酒,别的事都不必管。臣妾觉得这事古怪,私下找人验了那粉末,才知竟是火镰粉。”
“火镰粉?”吴昭仪明眸微眯,“怪不得今日拈玫阁的火势那样凶猛,原是被人洒了东西?”
孙徽娥连连点头:“是,臣妾问过了,那东西极易点燃。臣妾当时便猜到林嫔娘子要纵火,心下怕极了,可又不敢得罪林嫔娘子,只得寻个由头避出宫去。臣妾原以为……原以为臣妾走了,就没人能在为林嫔娘子办这件事,未成想她竟会去找郑经娥……”
言至此处她重重地又磕了个头:“陛下恕罪,臣妾若知林嫔娘子如此一意孤行,是万万不敢隐瞒的!”
皇后神情肃穆:“便是以为她会收手,你也该向陛下与本宫禀奏一声。今日事发之时,不仅楚少使正与郑经娥饮酒,莹婕妤与倩贵嫔也都在前院的屋子里说话。若非反应及时,只怕都要命丧黄泉。”
“臣妾知错!”孙徽娥声音里带了哭腔,“臣妾今日惊闻出事,也悔不当初。可那时候……那时候臣妾实在不敢多嘴啊!臣妾阖家的性命都被林嫔娘子捏在手里,臣妾只怕自己多一句嘴,全家老小就……就过不了这年关……”
“竟还有这等事?”皇后凤眸轻挑,不动声色地看向皇帝的神情。皇帝面上亦有疲色,靠向椅背,手指一下下用力地按在眉间,终是迫出一声冷笑:“林嫔,很好……”
徐思婉静静地看着他,她想在这一刻,他大概在想很多事。
林嫔是陪伴他多年的人,更曾宠冠六宫,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如今将这样狠毒的心思捧到他面前,不知他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但总之,林嫔的好日子该是到头了。
可她转念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想起了早先婴灵托梦的风波。
那件事里,他对林嫔想来是有愧的。虽然最终是太后出的手,归根结底却是令林嫔为他挡住了所有的骂名,连带失了妃位。
他是这样一个自诩深情的人,哪怕从前种种已让他对林嫔心生厌恶,这份愧疚也必然在他心中有些分量。
徐思婉略作沉吟,再度侧首望向她,盈盈水眸含起怜悯:“陛下,林嫔纵有千般不是,对陛下的情分却是真的。臣妾既然侥幸逃过这一劫保住了性命,便也不想让陛下伤心,林嫔这事……”
“你疯了不成?”不待她说完,莹婕妤一语打断了她,“她想要你的命,你倒还顾着她和陛下的情分了?你这个样子在后宫里做什么,合该到天上当菩萨去!”
她快语如珠,说得半分都不客气。
这样不客气的话,也就由她说出来还能好听。
皇后无可奈何地笑睇她一眼,徐思婉也看看她,抿唇低头:“莹姐姐误会了,臣妾并非顾及她与陛下的情分。若真让臣妾说得狠心一点,臣妾巴不得陛下与她一刀两断才好,可臣妾不得不顾自己与陛下的情分。林嫔陪伴陛下多年,不论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只要让陛下难过,便是臣妾不愿见到的。”
她这般含情脉脉,反倒将皇帝的仅存不忍堵死了。
皇帝哑音失笑:“朕还没有那样是非不分。”
说罢,他舒了口气,舒得极重,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又好似舒缓了一份压在心头已久的郁气。
他扬音唤人:“王敬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