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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第1页)

第二章牛一样地出去

东峰的父亲朱世明和母亲章素月在半夜时分赶到公社卫生院。他们是从家里一路跑着过来的。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精疲力尽地站在卫生院的急诊室,看到的是一块白布盖住的父亲的身体。

朱世明为父亲的死,内疚,悲伤。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单单瘦瘦,面色忧戚。他哭着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为我操心,父亲不会死。我真是个不孝之子!”

他还悲叹说,人死的时候儿孙应该守候在旁,缺一人,就是月亮缺一角,父亲不会闭上眼睛,父亲死时,只有三个孙子在场,儿子媳妇和孙女儿不在,我没能为父亲送终,是造了什么有孽呢?

这是死神的狼毒之处。它制造死亡,却留下一摊子后事,如沉重的阴霾,压迫得后人喘不过气来。

朱世明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父亲是心脏病人,心脏病人要保持好的情绪,不能激动,不能悲伤,不能受刺激。而父亲死的那天,因为他而情绪波动,受了很大的刺激。

那天天还未亮,朱世明就前往公社去开会。他是先一天接到通知的,说是开布置生产的会。中午的时候,妻子章素月去水塘边洗菜,碰到队里的会计王眼镜。王眼镜四十来岁,风都可以吹倒似的单薄。王眼镜主动打招呼,说:“书记去公社开会了吗?”

“一早就去了,饭都没来得及吃,拿了两个生红薯就动身了。”素月答道。

“他没带换洗衣服吧?恐怕个把月都回不来。”王眼镜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

章素月大惊,腿有些打战,满脸都是疑惑:“那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是去办学习班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章素月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这话是多余的。

谁都知道,王眼镜是队上的消息灵通人士。王眼镜的连襟是大队治保主任陈二苟。陈二苟与大队书记朱世明关系不睦,经常有争吵。陈二苟的后台是公社副书记程为宝。他的老婆在程为宝家当过两年保姆,照顾程家的孩子。有了这层关系,活泛的陈二苟就经常去程家走动。程为宝本是县政府办的干事,靠写县里几个老革命的大字报而被认为觉悟高,站稳了队,提拔当了云阳公社的副书记。程为宝三十五六岁,性格偏激,嗅觉灵敏。他留一个三七开的分头,走路背脊挺得笔直。他在每个大队都有一双“眼睛”,陈二苟就是他在南塘大队的“眼睛”,这些“眼睛”是他的信息员,提供革命情报的人。

陈二苟也学程为宝的样,梳了个三七开的分头。他革命激情高昂,隔三差五地带着几个背梭标的民兵,去地主分子刘炳忠家,抓了刘炳忠,押着他在大队游斗。他们从这屋场走到那屋场,从山前走到山后,从这个生产队走到那个生产队,乐此不疲。他们的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有的孩子还流着鼻涕,也从这个屋场追到那个屋场,像追着一支电影放映队。

只见刘炳忠胸前挂一个“地主分子”的纸牌子,敲一下铜锣,喊一声“我是地主分子刘炳忠”,然后清清嗓子,唱一首《地主分子之歌》:“地主分子不死心,反攻倒算想变天。大队民兵手握枪,谁敢捣蛋叫谁亡。敲锣打鼓满村走,老实改造奔光明,奔光明!”

这首歌是南塘小学的语文老师熊奇林写的。熊奇林原在省报当记者,写过小资的文艺作品,被斥为放毒,划为□□,下放云阳公社劳动。他本是要下放到生产队的,从省城到公社报到的那天,正碰上南塘小学去找公社要老师,他就这样到了南塘小学来了。熊老师虽是□□,却不忘贫下中农之本,不忘阶级仇民族恨,不忘靠拢大队干部和学校领导,不忘脱胎换骨的改造决心,他发挥自己的文学特长,编词、谱曲了这首刘炳忠清唱的《地主分子之歌》。

在人多的屋场,刘炳忠就要多敲几下铜锣,唱三遍《地主分子之歌》,直到嗓子沙哑,直到大人小孩全出来围观。围观的人越多,陈二苟越兴奋,他是从游斗地主分子的活动中,体会自己的价值,获得成就感,获得快乐感。

大队书记朱世明只要听到铜锣声,就会从大队部赶过来制止。他当着众人的面,对陈二苟说:“刘炳忠的父亲才是地主,他是地主的儿子,解放前才十多岁,又没做什么剥削的事。不要游斗他了!”

陈二苟的一双眼珠四处转悠,嘴唇嗫嚅着,但终究不敢顶嘴。他只能服从,让民兵接过刘炳忠手里的铜锣,取下他胸前的纸牌子,勒令他回家。

刘炳忠唇干口燥,表情木讷,仿佛他远离人间似的,听了朱世明的话之后,似乎又重回人间,感激的神色从他眼中流露出来。临走时,他会回过头,朝朱世明点点头。而这时候,陈二苟一脸悻悻,老大不乐意,心里恨得痒痒的,却无可奈何。

虽有朱世明的阻拦,陈二苟仍能找到他的用武之地,仍能设法履行他的光荣职责。不折腾一些事情出来他不会罢休的。他发现大队的社员在十边地里种黄豆,种玉米,种茄子,种辣椒。所谓“十边地”,就是路边、河边、巷边、屋边、塘边、沟边、墙边等,那些大地块以外的零碎小地块,不算集体的土地,属于荒地。社员们不忍心这些荒地废弃,不忍心辜负季节,把种子种到每一块可以生长的土里,而种子也不会辜负种植者的期待。当黄豆和黑豆长成一簇簇、玉米长成一排排、茄子长成一行行的时候,陈二苟带着民兵来拔资本主义尾巴了,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

资本主义的尾巴,谁敢不让拨?再说拔“尾巴”的队伍是背梭标的民兵,大家都只能忍气吞声。

“种在田埂上影响禾苗的,都可以拔。十边地里的不能拔,不准拔!”朱世明说。他召集大队的民兵开会,明确了原则。民兵也是大队的社员,家里也有或多或少的“资本主义尾巴”,也担心拔到自己家里去,他们听了朱世明讲的原则,一齐鼓掌。

朱世明最后严肃地说:“我是大队支部书记,大队的事,我说了算。”

这句话,明显是针对陈二苟的。陈二苟一脸尴尬。游斗地主分子刘炳忠,拔资本主义尾巴,这些事,他都没有事先请示朱世明。他想,他是治保主任,自己就凭什么不能作主呢?“我该有这份革命职责和政治觉悟呀!”他说。

他扬着眉,好像把剑从剑鞘里拨了出来。他决定向上面反映朱世明的立场问题。

陈二苟趁着妻子去出工,捉了一只生蛋的鸡去了程为宝家。说了几句恭维话之后,就说他是反映情况来的。他说大队书记朱世明阻挠批斗地主分子刘炳忠,私下跟刘炳忠眉来眼去,还说朱世明不准割资本主义尾巴,是因为家里有很多“尾巴”。他指使老婆和几个儿子在房前屋后,在塘边坝边种了很多黄豆和黑豆,还有辣椒、茄子。

程为宝听了汇报后,眨了眨眼睛,狠狠地说:“这真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看来,这朱世明是隐藏在党内的阶级异已分子,一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

程为宝表扬了陈二苟,说他觉悟高,是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程为宝说:“看来呀,你是革命军中马前卒。只要把朱世明撤职,你就当大队书记!”

妻子对陈二苟把生蛋的鸡送了人,很不高兴,不给他做饭吃,跟他大吵大闹,他怒怼妻子:“一只鸡重要还是当大队书记重要?”妻子再不作声了。

陈二苟开始做大队书记的梦。这个梦做了一年了,朱世明还在台上,还没有被拿下的迹象。他以送鸡蛋的名义去催了几次,程为宝说一直在找机会。最后一次去时,陈二苟又狠心捉了一只鸡。程为宝无奈地说:“我提了几次换朱世明,公社书记洪伯军不松口。朱世明是他的人,他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我只能等他不在的时候下手。快了,听说他要去学习了。”

陈二苟按捺不住兴奋,回家后先去了山坳背后的王寡妇家,把好消息告诉他喜欢的王寡妇。王寡妇比他小十多岁,一对媚眼勾去了他的魂。王寡妇从这天开始,不再对他半推半就,而是任他颠鸾倒凤。接着,他又把连襟王眼镜叫到家里,把程为宝跟他的许诺都告诉了他。他兴奋地对王眼镜说:“我当了大队书记,就让你进支委班子,当治保主任。”

“我不想当,我懒得瞎操心,我当生产队会计蛮好,有工分加,还有时间打理自己家的菜土。”王眼镜冷冷地说。他对当大队干部没兴趣。

王眼镜从心底看不起连襟陈二苟。他觉得陈二苟整天游手好闲,尽想歪点子,尽做“挖洞寻蛇打”的事。如果不是亲戚,他都懒得理他。他反倒觉得朱世明是厚道人,从没做过害人的事,也没做过自私的事,倒为集体做了很多好事。他的家与朱世明的家抬头就见,相隔不远。朱世明的妻子章素月同他们一同出工,一同收工,热情豪爽,从不看重自己的力气,从不以大队书记妻子的身份自居。他觉得这一家人好。就在那一天的上午,陈二苟跑来神秘地告诉他,说朱世明被叫去公社开会,实际上是进学习班了。王眼镜大惊,他想一个大队书记怎进学习班呢?谁都知道进学习班不是好事。王眼镜心里犹豫要不要把消息告诉朱家的人。中午,他正好碰见去水塘边洗菜的章素月,就忍不住告诉她。

公社书记洪伯军去县委党校学习一个月,由副书记程为宝主持公社工作。这是1974年5月的事,这是程为宝跟陈二苟说的机会。洪伯军刚走几天,程为宝就在公社办了一个学习班。这学习班有五十来人,他们中有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人;有从镇上买老鼠药转卖给大队社员的投机倒把分子;有没改造好的梦想变天的地主分子,他们游斗时只敲锣不喊口号;有立场不坚定的与阶级敌人勾勾搭搭的人。总之进学习班的都不是“好人”。

学习班办在公社林场。林场场部在公社附近荷花大队的一座大山腰上。学习班由公社武装部长派带枪的基干民兵看管。程为宝特意交代武装部长,南塘大队书记朱世明也是立场不坚定的与阶级敌人勾勾搭搭的人,要进这个班学习。朱世明就这样以到公社开会的名义,被骗进了学习班。

在洪伯军去学习之前,程为宝向他请示,办一个学习班,配合批林批孔运动,办班对象是地富反坏右分子,给他们敲敲警钟,念念紧箍咒。洪伯军表示同意。“你同意了办班,至于安排谁到学习班来学习,就是我这个主持工作的副书记的事了。”程为宝心里暗笑。

进了学习班,是当不成大队书记的。“等到洪伯军回来,生米煮成熟饭了。到时就让陈二苟当书记,他是自己人。”程为宝这样想着,有些兴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划根火柴点着。他的一口烟,吐到了天上。一个淡蓝色的烟圈在空中晃晃悠悠,好一阵才渐渐消散。

朱世明妻子章素月听王眼镜说丈夫进了学习班,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就匆匆洗完菜,回家给公公婆婆和放学回来的孩子做完饭,自己扒了几口,说声去公社了,就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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