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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无毒不丈夫(第1页)

一天,24小时,14400分钟,86400秒,对血液病区的呕吐大军而言,冲锋号随时吹响,化疗中的患者,不分时段,吐得争先恐后,声浪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初入病区的探视者,每每被震撼,正如第一天踏入病区的我一样,那一天的我,穿过长长的回廊,被这声浪惊得头皮发麻,很不巧,时至今日,本人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主力。

饥饿感这种东西,到达极限后,仿佛突然之间,就凭空消失了,原本胃里漂浮着的空虚黑洞,某一天猛地收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把渴望食物的本能牢牢反锁其中,一丁点食物的气味都闻不得。健康时,练舞、吃饭和阅读,是我的精神愉悦三件套,沉溺其间,哪怕是S大食堂口味普通的饭菜,我也吃得津津有味,总能挖掘出潜藏的美味,韦鹤祎说只要坐在我对面,都会觉得餐盘里的饭菜美味升级。

现在,我最害怕的,就是每天的饭点,每到午餐和晚餐这种油水多的时段,家属用餐的两三个小时,就是患者的终极噩梦。强烈化疗第一天,当我妈打开盒饭的一刹那,浓郁的油腥味钻入鼻腔,威力直冲天灵盖,仿佛把头摁进了一桶刚提纯的地沟油,挣扎间腥稠的油水呛进喉咙,我连脸盆都来不及拿,趴在床沿俯身就是一顿狂哕,青灰色的胃酸直接从鼻孔里喷射出来。最后,打扫完满地狼藉的我妈和慕非,也不得不加入蹲病房门口用餐的队伍。

长时间的饥肠辘辘、胃酸反噬和频繁的呕吐,紧随其后的痛苦,是大面积的重度胃溃疡。强烈化疗的第四天,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肠道,最后到菊花,我的整个消化道黏膜都出现了急性损伤,溃疡到脑神经都瑟瑟发抖,黎天成紧急用药压制可能产生的细菌感染,胃里的小黑点蠢蠢欲动,像个勤恳开凿的矿工,在我的胃袋里四处游走,哐哐打钻,绝不偷懒,不凿出个血井来誓不罢休。

每天的凌晨两点,敬业矿工就会上线,小钻头换成电动大凿锤,力道更大,钻得更深,出血更多,胃溃疡快速升级成胃出血,随之而来的疼痛也更加猛烈,胃袋不停痉挛,蜷成拳头大小的硬块,冷汗爬满全身,我疼得缩成一团,捂着肚子止不住地低声□□,吵醒了熟睡的我妈,她翻身呼叫医护,全反式维甲酸和止血针,是胃部出血的最后一道防线,止痛针维持的时间有限,一天也只能打两次,后半夜的疼痛,别无他法,只能硬扛。

进入强烈化疗期,需要24小时实时陪护,陪护的家属越有医疗常识,越谨小慎微,患者生存的几率越高,安月苼要上学,便不适合再来陪夜了,但他答应每周末来看我;我爸笨手笨脚,还有「一口面条引发的血案」前科,被医生自动划出陪护名单;慕非的假期只有三天,陪我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班车,他不得不赶回上海归队;最后,能够照顾我的,有资格照顾我的,好像只剩我妈一个人。

毛囊受损得厉害,点状刺痛,但大块的头皮又总是发痒,头顶越来越像斑秃的中年大叔,东边还有点残留,西边稀稀拉拉,头发与头皮恩断义绝,开始扑簌簌地地猛掉,一薅一大把,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清理枕头、被褥和病号服里的碎发,不然一整天都得手忙脚乱找刺痒的头发。剪断长发的那一剪刀,算是彻底断了我爱美的心思,在生命线上浮沉时,皮囊的好看与否,已经毫无意义了。

胃痉挛溃疡出血、静脉炎血管肿痛、逐渐秃头之外,化疗药还诱发了我的过敏体质,每天一到下午三四点,皮肤就开始发痒,一块一块地起点状红疹,很快就会蔓延至全身,浑身皮肤浮肿,长出大颗的红疙瘩,没有一块好皮,像个丑陋的橡皮人,不碰奇痒无比,碰了剧痛无比。有时痒得钻心难耐,还不能挠不能碰,情绪就会失控,变得异常暴躁,手边上抓到什么就扔什么,甚至开始骂脏话,咒骂老天,咒骂这个世界。有时候,痒比痛更难熬。

剧毒的化疗药通过血液循环,途径全身的器官,贯穿疲惫的心脏,最后经过肝肾代谢,通过尿液排出体外,肝肾的负担最重,急性的毒性损伤便避无可避。利尿剂、护肝药和保肾药的频次和剂量都大大加强,每隔五分钟就被汹涌的尿意逼向便携马桶,猩红色的尿液面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散发着刺鼻的化工气味,我自己闻着都要捏着鼻子直皱眉,苦了频繁给我洗马桶的妈妈。所幸肝肾指标都在可控范围,功能维持得不错。

过于频繁的排尿,潮涨潮落的的疼痛,根本无法拥有真正的睡眠,「睡着」成为限量奢侈品,往往刚被沉沉睡意吞没,就被尿意强行唤醒,丧尸一般爬下床尿尿,再爬回床上时睡意又逃去了爪哇国。大量排尿才能排毒保肝,无法好好睡觉又上火伤肝,肝火旺得吓人,嘴里和喉咙里很快长满可怖的血泡,终于在某次呕吐时,血泡腐蚀磨损,遭不住破裂,一口鲜血倾泻而出,只觉得吞了一桶特辣辣椒酱,火辣辣烧着疼,我妈一声惊呼,赶紧喊来医生止血。

这一次吐血之后,五脏六腑开始紊乱失控,心脏第一个闹脾气,心率率先超速,有时跳得太快,快到好像要撕扯开胸腔用力蹦出来,担心出现房颤,黎天成给我加急安排了床边心电图,监测显示急性心肌中毒,出现了药物性的窦性心动过速,房室传导阻滞,为了预防充血性心力衰竭的慢性心肌病变,我用上了市面上最高级的昂贵进口保心药。

吐血的连带反应,是急性胃痛到近乎昏厥,鉴于我的特殊情况,也顾不得辐射的防护标准不达标,黎天成只能启用昂贵的床边CT,床边CT机器可移动、耗电量小、无需电网增容,在普通照明和室温下就可以操作,显影成相比床边X射线更清晰,CT室的医生只推着机架和扫描床的轮子,就把机器运抵了我的床边。不出所料,胃部散布的点状出血近乎连成一片,呈弥漫性出血的趋势。究竟是继续用药,还是停药治疗胃出血,黎天成陷入了两难。

她也不避着我,CT结果一出,就跟我妈站在床边,商量起解决方案。胃如刀绞,我的额头上止不住渗出冷汗,但我一声不吭,只安静地听着。强烈化疗进行到第十一天,进程过半,昨天的骨穿结果显示,骨髓中癌变的早幼粒细胞,已经被猛烈的化疗药物强力压制,如果我能坚持完成强烈化疗的二十天疗程,化疗结果可能会超乎预期,黎天成判断,我也许能尽早脱离生命危险,提前达成骨髓象的「部分缓解」。

“停药止血,疗程未完成,前面十一天的疗效,铁定会反弹,功亏一篑。但,还剩下九天的用药,如果梨梨的胃出血无法自愈,并且持续加重,她更有可能死在急□□官内出血上,更有甚者,出现昏迷和脑死亡的几率,与大出血一样高,如果真的到那一步,任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生命是你自己的,最后的决定权,还是交给你吧。”

“黎医生,我的止痛药,剂量已经到顶了吗?”

“重症患者一天的止痛药量,也就是吗啡或者杜冷丁,上限是三支,以你的情况,一针最多顶三个小时,也就意味着,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里,你有十五个小时,都要在剧烈疼痛中煎熬,而且,几乎都是在后半夜,你能坚持得住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到极限,而且,我不想半途而废,继续化疗吧,我再试着坚持九天,如果真的熬不过去,时也,命也,至少我奋力抗争过,至少不遗憾。妈,相信我,我会活着走出这间病房的。”

我妈眼眶泛红,轻轻点了点头,她双手握住黎天成的右手:“黎医生,放手一搏吧!”

疗程继续,长时间卧床不动,睡眠障碍,无法进食,大量的吗啡类止痛药和不间断的止吐针,终于,向来排便顺畅的我,深深陷入难以启齿的,便秘的魔怔。排便困难的初期,从菊花塞一支开塞露进去,一挤,一躺,不出一分钟,肚子瞬间剧痛,冲向便携马桶,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痛并快乐着,至少还能拉得出来。渐渐的,开塞露失效了,换上口服的乳果糖和蓖麻油,早上空腹喝一袋,坚持几天还是能解决问题的。

强烈化疗后的每一天,护士每次问我“今天排便了吗”,我都失望地摇摇头。很快,肠道反噬就来了。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我刚排完一次尿,躺下来想浅浅眯几分钟,肚脐眼周围的腹腔内,绵长的肠道突然疯狂痉挛、逆向抽搐,好像被人恶意牵扯,胡乱打结,再大力朝腹腔内四处摔打,我痛疯了,站在床上,又蹦又跳,低声嘶吼,甚至以头撞墙,用力捶打肚子,抓起手边一切能够着的物件,往地上砸去,整个单人间像开了染坊,乱成一团。

我妈一时手足无措,只能护住我的头和肚子,闻声赶来的黄护士长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士,紧紧把我压在床上,要给我注射镇静剂,好阻止这场闹剧,让我停止自残。结果,针还没来得及打,我竟然先痛得昏厥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看到黎天成在床边叹气,心生不详,最后的最后,为了解决麻痹性肠梗阻,还是菊花不保,灌肠术救我小命。灌肠的过程,还是不提了,只能说迄今还是我最恐惧的治疗榜单TOP3。

自幼大胃王的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多年健康的「铁胃」,在强烈化疗的摧残下,竟然还能顽强自救,在稀缺异维甲酸和昂贵进口止血药的保驾护航下,胃粘膜努力修复和自愈,出血面积逐渐被控制住,我的耐痛力也在这个过程中,被捶打、被锻造、被升级,再痛,也不再□□,后牙槽都快咬断了,也能把后半夜的疼痛吞回肚子里去。

我妈为了打发时间,让张如诗帮她带了套织毛衣的工具,每天在我精神尚佳的短暂时间里,她会边看看无声的电视节目,边利索地织织毛衣,边跟我聊两块钱的天。一般我想尿的时候,都是自己慢慢从床上挪动到床边,支起身体,把几近无力的双腿落地,再爬到便携马桶上,她会用余光扫视,但总是狠下心让我自己来,哪怕只是这样的动作,也是重要的自主锻炼,能不扶就不扶。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四肢隐隐有种麻痹的灼烧感,想排尿的时候,感觉身体像灌了铅般沉重,不受控制,尤其是抬腿的时候,行动迟缓,特别费力,双腿触地的瞬间,突然四肢都无力一软,身体不受控地就往前倾倒,面朝地,直直而下,被便携马桶一挡,下巴磕到马桶盖上,鲜血四溅,脑袋发麻,疼痛难当。我妈冲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下巴上的鲜血顺着胸口浸透了病号服,而我,只呆呆坐在地上,坐在自己猩红的尿液里,一动不动。

“小梨花,我来看你了!你怎么了?天哪你出了好多血!我扶你起来!”。

“求求你了,你走开,别过来!”

安月苼的声音,像晴天霹雳,震醒了污秽中呆滞的我。羞耻的眼泪喷涌而出,糊得睁不开眼,流到下巴的伤口上,泛着酸涩的刺痛。此刻的我,只想原地蒸发,掘地三尺,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我妈顺势把安月苼推出病房,让他去喊医生护士,又一个箭步冲过来,拿毛巾紧紧捂住我的下巴。

有人忙着给我的伤口止血,有人忙着清洁地板上的尿液,有人忙着更换干净的床单,有人忙着给我打止血和止痛针,而我妈动作麻利给我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安月苼被她劝回了学校,她懂得我的羞愧和难堪,而我,哀莫大于心死,下巴血流不止,四肢酸麻冰凉,眼神空洞呆滞,我像失了魂的提线木偶,发不出声音,任凭所有人摆布。

眼前人影憧憧,上演着一场精彩的默剧,但好像,都与我无关,从床上跌落,失禁的时刻,我已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这样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尿失禁,扯下了我在心爱男孩面前最后的遮羞布,这样的我,已经毫无尊严可言,这样的我,要如何去面对安月苼?放他走吧,我是个累赘,别再拖累他了……

追求了快二十年的「要赢」,在□□的摧枯拉朽面前,简直毫无意义,那些奖杯、奖状、奖牌,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化为废铜烂铁,嘲笑着我的无知和愚蠢。

这些药,真毒啊,毒坏了我的血管、神经、心、肝、脾、肺、肾,好像,连灵魂都中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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