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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默苍离临晚时自己带着伞去了流水镇。因办了丧事的关系,颓丧的气氛留滞在街巷中,三岔巷口那一处白缦素缟香烛纸镪,轻易将这户人家与世隔绝地孤立了。默苍离臂下挟伞站在门外,听闻里面在做法事,不能再走近,因明文有定丧葬从简,连法事也显得小心翼翼,像怕打扰了旁的人。

冥医未穿孝衣,仅臂上戴了青纱,他不是亲人,却还是伏在那里,在檀香烧起的青烟里长长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给吊唁的人谢孝。

默苍离将之前收下的款项交还给门丁,对着门欠了欠身就走了。走到百花渡口时后面有人远远追上来:“小师傅,小师傅你等我!”

为了那声不合时宜的“小师傅”,默苍离在渡口站定,冥医跑了几步,又弯腰脱了鞋子赤脚跑在泥滩上。

“我好像看见你在门外,又不大确定,真怕你腿脚太快就走了。”他扶着膝盖喘气,“没想到你还亲自来,还以为你从来不出门呢!”

船迟迟不来,两人站在渡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些闲话,顺河堤往下走。长河落日的余烬消湮成妥帖的一线,天地暝色四合。冥医说要等他上船了自己再回去,于是一个走河滩一个走石坝,白鹭在周围成群结队掠水而过。

他不肯收默苍离退回来的钱,只说师妹如果真的想结婚,就算离开安城他也会让她把婚结了的,如今退婚不过是男方要去参军了而已。

“人要长交,帐要短算啊,你别算这么清楚。”

默苍离那日穿了一身白长衫,横平竖直地立着,阳春白雪得和泥滩河坝格格不入。冥医就很笑话他,放下鞋子捞水洗手,弯腰给他下摆扎上结。默苍离没躲开,冥医说:“昨天下了雨,河岸烂成一片,你还穿白的来,做派不小啊。”

他说得亲昵,仿佛两人相当亲密了。默苍离被他收拾得像个武馆杂耍的,却也懒得计较,拿臂下挟着的伞拍掉冥医的手。正靠近河岸的一只船里钻出一位掌舵的汉子朝冥医吆喝一声打招呼:“杏花,后日有空吗?走方郎中来给我看看老寒腿啊,昨天下水今天就疼!”

冥医像被人戳了脊梁,作势要往河心扔鞋子,操着方言喊了一句,大意是再叫杏花就送你去教会医院锯了你的腿。

提到西医,忽然沉默了一阵,冥医叹气:“抵牾中医的声音越来越高,指不定哪天中医就废了,师父去了以后我也不知自己要走什么路了。”

默苍离望着江面,两人好一会无话,风声此起彼伏,隔了很久他说道:“去年我去了趟沪上,正逢大雨,人人带一把洋遮,再未见有纸伞。隆顺洋遮铺里全是年轻人,以后用纸伞的人会越来越少了。”

“小师傅你也怕?”

“不是怕,只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洋遮都是时髦人用的,安城也不穷,但还没见到过洋遮铺。别看风云变幻几百年,换汤不换药,换了主心换了面,伞还是那个样子。”

默苍离看向他:“这话我也还给你,你也记着‘换汤不换药’。”

冥医懂他的意思,是句安抚的话,他却听得很伤感,于是别去脑袋,夜幕里仿佛也能看到他青茬茬的后脑勺。他没有告诉他请大师做法事时他在殿中问菩萨,这样心有余孽究竟会不会下地狱——要一个人下就算了,两个人都下不划算,事到临头再没有巷子里横冲直撞的勇气,他的勇气仅到问“如果不是姑娘呢”为止了。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菩萨渡众生不渡蹚河的人——想试着转头离岸蹚河下海,却在伸脚的一刻被梦里的“魔邪”质问吓破胆。

他是有缘也是魔邪,世人皆活得战战兢兢,只道山海不可平。

他就怒目,他就低眉。他总臆想到默苍离的神情,也如菩萨低眉,眉眼开阔,鼻梁挺绰,慈悲矛盾,从一而终。也能觉出他有情,却不肯叫情抬眉睁眼,让他明白看到。

冥医想,大概还是无缘,大概他也害怕了。

他光脚在石板上踢着脚底的泥,默苍离复又望回绸墨的江面上那些渔船和渔棚里散金一样铺点着的灯火,浪声近了又远。冥医在旁边说:“年纪轻轻的说话别这么老成。”他接过伞来撑开了,却是那把杏花伞,有些怔忪,反复做好的决心顷刻风雨飘摇,但也只是顷刻。他提在手里转了一圈:“我问过别人了,有杏不需梅,杏不是你说的杏,梅也不是我想的那种梅。”

默苍离脸上永远一尘不变的无动于衷的平展,抵消了方才一点亲昵:“‘杏花结子春深后,谁解多情又独来’,拿来说你不正合适吗。”

冥医睁大了眼睛,好半天干巴巴地回道:“行啦,死的都给你说成活的……”

又摇头说:“算了你多说说吧,我不想回去听诵经了。”

薄暮静如处子,身外潮声不绝,江面上流灯与炊烟在秋天的峻峭里长生不灭。他们站在长河岸边,是无数流灯里的一盏,是人间烟火里的一瞬,又目睹长河从他们面前涛涛流过,而岁月静谧无声。那是日后六十年的魂牵梦绕,是安城的根脉,也是他们的家底。

民国二十二年的时候冥医考上苏县中医传习所,在那过了几年啃书皮喝墨水的日子,同事不理解他,他的本事做老师都可以了。冥医讲本来如今中医士就快家徒四壁,既然都斥是伪科学,那就偏走正规门路瞧瞧,他讽刺说这叫“明媒正娶”,世俗人做世俗事,但不惧世俗敲打。传习所后来在战时还有免费的慈善医馆作为实习基地,来看病的多是穷苦百姓,他性子热络,又是人堆里药房子里长大的,病人都与他更亲近。下课后他给默苍离写信——这已逐渐是习惯了,一封给师妹,一封给默苍离。他有很多朋友,却已将他当成最交心的一个,只因某一晚谈过寥寥交心的话语。

后来师妹离开安城杳无音信,他就只写给默苍离,信里叫他挚友。

默苍离很少回信,回也只是报个平安。与信同寄来的常有一小包花茶,他写“琴医心,花医肝,剑医胆,可惜没有杏花的,但就是有,我想你也不会去用”,末尾又写“水无常形,但常在”。

默苍离在灯下看他的信,用处方笺写的,抬头印“万济医馆”四字,右印科室门类,下有冥医台甫印章,还能闻到淡淡的药草味儿。时常能在药方笺的背面看见他随手写的草稿,又拿笔胡乱划去。有一句是副对联——“但祈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小徒弟看他神情温和,屋外雪光照人,他凑过来问,默苍离挥手将他支开,嘴上不苟言笑说“鸿信你的字要练”。鸿信憋屈,却又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看一遍信收到抽屉里,过一会又拿出来,重新折进信封,收进一个小小的文件盒中。

那几年风雨不透,世道不平但不平远在山外,春水向东终日不绝,日子也像随波逐流,各自的音信终归大海,逐渐就疏淡了。再后来忙碌与亡命天涯,只能匆匆将自己折叠,纷繁杂事里一塞,身心都行将就木积满灰尘,更不要讲投递多余的情分。

冥医没事儿的时候数去邮局留下的票根,整四十五张,他写了四十五封信,而默苍离只回过两次。他次次都用药方笺,便自嘲地想到医书里的一句话:“未医彼病,先医我心”,都是一厢情愿的救赎。

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冥医跟传习所的分部去了南边,他以为终生都将留在那里,于是在业已稀疏的联系里写了最后一封信,是终于挑了正经信纸,写正经的决意——大意是当日一别,路遥知马力,讵是南山期。但信太不吉利,人又太疲于奔命,总是来不及寄出去,也就始终没有寄出去。

等他再想起时,他们之间四野无声,摸不到联系的痕迹,再难伸出手去。

只有在医会换新处方笺的时候,老同学悄悄拿过来一叠旧的,问他:“喏,这次有好几本,拿去写信吧?够你用一辈子啦。”他就想了一会,摇头说:“哎,不用了。”同事不知道他是说不用写信了,还是说用不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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