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谷大用见此情景,高高提起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他暗松一口气,急忙又拿出戏本来,恭谨地呈给朱厚照:“爷,这画上所述的冤情,戏本里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请爷过目。”
朱厚照正要接过,就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他皱眉喝道:“嚷什么,全部噤声,再敢喧哗者,拖出去杖责五十。”
殿外,正与马永成纠缠的刘瑾的表情就像吃了屎似得,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马永成的瞬间容光焕发,他那一张老脸上的每根皱纹都舒展开来,绽放着愉悦。他心道,一定是成了!
的确是成了,朱厚照在一目十行看完整个戏本后,就定定地看着谷大用,问道:“这些是怎么得来的?”
谷大用如竹筒倒豆子似得,将焦芳与马文升的恩怨情仇说得是一清二楚。然而,在说完之后,太子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殿中弥漫的是一股难熬的寂静。谷大用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悄悄抬头一看,太子的一双眼睛亮如星子,满是跃跃欲试。
这是怎么了,他一惊,这时,太子忽而大笑出声。谷大用更加疑惑忐忑了,他仗着朱厚照心情好,试探性问道:“爷是觉得这画与戏本太好了吗?”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道:“画虽好,戏虽佳,可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相比,到底落了下成。”
他眼见谷大用一头雾水的模样,嗤笑道:“罢了,你这蠢材怎么会明白。起来吧,你稍后就去乾清宫一趟,请父皇与孤一道看戏。”
什么!昨儿个犯了错,挨了一顿训斥,今日便又找新鲜玩意儿取乐,还生怕亲爹不知道,特特叫他来。这不是……上着杆子找骂嘛。谷大用面上犹豫为难,朱厚照一见便知他心底的小算盘,他斥道:“你这杀才,照做就是了,天塌下来还有你主子我呢。”再者说了,这画与戏,不就正是为父皇量身打造的吗?既如此,天又怎么会塌呢。
谷大用出了文华殿门,就被马永成拉走,他略一迟疑,就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马永成自诩看着朱厚照长大,可实际也摸不准他的心思,可不论太子要做什么,他既然把此事捅到了弘治帝面前,就表示他没有回护刘瑾与焦芳的意思。
这就好办了,自李广【1】之乱后,圣上便有意识地限制太监干政。刘瑾这般作为,又正巧赶上了太后千秋,万岁就算是因着太后,也必定不会姑息。落水狗怎能不打呢!他当即就拍板:“大用呐,适才辛苦你了,做哥哥的也不能让你一直跑路,什么都不做,这样,这次轮到我来,我这就去面谒陛下!”
谷大用此刻心里正打鼓呢,听他自告奋勇,当然是忙不迭地同意了。马永成径直去了乾清宫,刘瑾见此慌不择路忙去见朱厚照求情。可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说是太子发话,谁也不得来打扰。
刘瑾这时才是真正心凉了半截,他万不曾想到,太子一向厌恶马文升,能找到与他作对的机会应当是万分高兴才是,怎么这次反倒站在了他那边!可恨马永成这小人,一定会在万岁面前落井下石,他一定得想个办法才行。
果然不出刘瑾所料,马永成在弘治帝面前,表示了太子是因误信奸人之言对王谕德产生了误会,故而才犯错,如今太子经过圣上的教导已然迷途知返,今日特地请圣上驾临文华殿,以陈前情。
弘治帝自幼缺少父爱,朱厚照又是独子,对他从来都是无有不应,此次当然也不例外。而到了文华殿,迎接他的就是一场大戏。
偌大的戏台下就只坐着弘治帝与朱厚照父子二人。弘治帝佯怒道:“你不是要陈情吗,居然让朕丢下公务来与你看这些玩意儿。”
朱厚照笑道:“这也算是公务呐。这出戏可是据时事改编的,您瞧了就知道了。一定不会叫您失望的,我保证!”
弘治帝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留下,心想就当陪陪儿子。然而,戏一开场,他的全部心神就被攫走。唐伯虎使用的是倒叙的手法。一开场就是李凤姐在绝望之中投河自尽。身旁青衣所扮演的周姨娘的鬼魂心肝欲裂,痛言自己与女儿的悲惨遭遇。
年轻美貌的周家少女由于家道中落,误落李大雄的魔掌,不慎怀孕,为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在挨打时,都是竭力将身躯躬成虾米状,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即便遭受重创,她也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让她的女儿得见天日。
在奄奄一息时,她死死拉住大夫人的手,苦苦哀求,求夫人救救她的孩子,她会在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她的恩情。大夫人同意了,可是她同样也被蛮横无理的丈夫与心肠歹毒的小桃红害死。而面对这一切,已成为阴世之鬼的周姨娘只能在一旁看着,凄入肝脾却无力插手。
这一系列生离死别由四人演绎而出,扮演李大雄的丑角,为表现其粗鲁,眼神凶狠,动作大开大合,所唱的戏段也是快速流利。扮演小桃红的花旦,扮相华丽,尽显妩媚风流,依靠在李大雄身旁,可所述的句句都是歹毒的挑拨之语。而扮演大夫人与周姨娘的两位青衣,则是弱不胜衣,语声哀婉,如泣如诉。
朱厚照眼看着自己的父亲紧紧攥着拳头,面容僵硬,上下牙紧咬,眼中甚至有泪光闪过,如非多年的皇帝素养,他早已要按捺不住,立时发作。朱厚照见状,心下有些迟疑,但是他随即想到,这事压在父亲心头已有数十年,如不让他抓住这个机会解了心结,只怕长久郁结下去,反而会再生事端。
于是,父子俩又看了下去,接下来的故事就更悲惨了,大夫人与周姨娘被黑白无常抓回地府,大夫人在劝说下愿意投胎,可周姨娘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自己的女儿,她心知丈夫的辣手与小桃红的无耻,于是千辛万苦逃回阳间,谁知,她又目睹的是亲生女儿十年惨绝人寰的生活。
她每次都拼命挡在女儿身前,却因阴阳有别,她一触及就被阳气震开,浑身刺痛,最后的结果永远都是伤痕累累的女儿与伤痕累累的母亲同在漆黑的柴房里哭得撕心裂肺,女儿喊娘,母亲叫女,却无法相见。这时的伴奏只有笛子,在深红色的宫墙内,呜呜咽咽,袅袅悠悠,更显悲怨。
弘治帝此时终于忍不住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朱厚照见状道:“儿臣知晓父皇爱民如子,只是您切莫因为感伤而伤了身体呀,否则让这九泉之下的周氏与李氏情何以堪呢?”
此话刚好说到了点子上,弘治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迎接大结局的暴击。小桃红与家中恶仆合谋,要将李凤姐卖到妓院,为保贞洁的凤姐选择投河自尽,可在玉山倾倒的一刹那,她却终于见到了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母亲,母女团聚,共入地府,约定来世再续亲缘。
那青衣唱道:“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爱子心无尽,幽冥感悲辛。情义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2】”
六韬三略究来精
好一招激将法,完了,全完了。
弘治帝在朱厚照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进了一间静室,在左右侍从都远远离开后,他搂着儿子痛哭出声。朱厚照心知肚明原因为何,可他不能直说,他只道:“儿臣知道父皇一向心善,此案正是还需父皇主持公道,这乃是一桩冤案,最大的罪犯尚未伏法。”
弘治帝疑惑道:“……是谁?”
朱厚照道:“正是那李大雄,他逼死一妻一妾一女,可还逍遥法外呢。您若能斩了他,即可告慰死者,也可让那些活着的母亲过得好些。”
弘治帝听罢目露坚毅之色,第二日便在早朝上提起这桩公案,果如朱厚照所料,引起轩然大波。
士大夫们普遍不赞同斩杀李大雄,李大雄疑似所犯的罪是谋杀周氏与误信小人,前者因年代久远已不能确认,后者则罪不至死。即便杀周氏是实情,依照大明律其尊长谋杀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杀罪、减二等。再怎么样,他也不至于被斩首呐。至于李大雄对李凤姐的迫害,他们认为这根本不算事,父为子纲,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子女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父亲不论怎么教导他们都是天经地义。既然如此,怎么能为女而杀父呢,这不是败坏伦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