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不下车吗?”阿北目露担忧。
谢不为闻言一动未动,仍是半阖眼帘支手倚靠厢内矮案,眼周青郁,神色疲乏,只淡淡应了声,“你先下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阿北踟蹰应下,几声轻微动静后,车内便只剩谢不为一人。
因犊车是停在丹阳郡府附近的街巷内,周遭并无行人,候在外头的阿北与慕清连意也都刻意保持了安静,是故,现今车内外皆静谧,除了时不时掠檐而过的燕雀啼声,便唯剩他自己滞缓且疲惫的呼吸声。
那日谢席玉闯进来后,谢楷竟并不如往常般对谢席玉宽和言从,见谢席玉挡在他身前,怒火甚至漫烧到了谢席玉身上,怒目圆睁,指着谢席玉道:“他如今不顾大局只知逞一己私欲,与你也逃不了干系!”
谢楷开始细数谢席玉的“过错”:“从前他恣意妄为,可也算对你多有仰赖,我便教你管束于他,可你呢?只知为他收拾烂摊子,去掩盖他的过失,让他行事愈发大胆。”
语顿,深有呼吸,“我便当你是顾着棠棣之情,不忍拘敛他,尚情有可原,且因他本性如此,你也拿他无法。”
谢不为一惊,原来谢楷也是知道谢席玉对原主的刻意纵容啊,但,看样子谢楷并未将这些往谢席玉的别有用心上去想,他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哪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谢席玉这般纵容原主其实是为了引诱原主去犯更大的过错。
不过,即使谢楷并未明了谢席玉的险恶用心,但如此责骂谢席玉还是让谢不为觉得暗爽,只当自己置身事外一样看戏。
可他未曾想到,后面谢楷之言竟让他无法再轻松以对。
“可昨夜呢?阿北回来告知清林苑之事,我便让你去接他回来,还叮嘱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留在孟府。”谢楷念及昨夜,怒到一口气上不来,连声急促呼吸,终是压下,但指着谢席玉的手已是颤抖不已,言语多有失望之意,“可你又纵容于他!在孟府停留半夜,也只自己一人回来。”
再斥孟聿秋,“还有那个孟怀君!是我看错他了,什么大道君子克礼不逾矩,都是胡言!他亦是贪图声色之辈,一不让太子带六郎去东宫,二不将六郎送回谢府,今日还堂然露着颈侧痕迹上朝,生怕旁人不知他与六郎有私,是为辱我谢氏,还是觉得他这个右相位置坐得太过舒坦了,想要旁人参他一参?”
一番话后,谢楷已是嗓音嘶哑,即使欲再言,也只能先歇上一歇。
谢席玉面对谢楷的指责,始终垂首缄默,但谢不为心下却掀起了巨浪,不论昨夜之事究竟会不会产生如谢楷所说的后果,只论谢楷道出的,谢席玉昨夜竟去了孟府接他,就足够让谢不为多有深思。
仅从他零碎记忆中,他与孟聿秋始终肌肤交缠,似乎片刻不曾离过,那谢席玉昨夜去孟府待了半夜时间,又究竟知道了什么或是看到了什么,且为何最后还是让他留在了孟府。
就在他还在思考其中深意之时,谢席玉却突然开口,“昨夜我前去孟府
,无论有没有接回六郎,已是足够表明我们谢府的态度,父亲何需多虑,两相私和,也得叔父及谢府情愿才是,若是只孟相一人有意,今上及旁人都能看个明白,况今六郎行径不过是随性任诞了些,代表不了什么,只要父亲与叔父不点头,便不会让旁人有文章可做。”
谢不为蹙眉思量谢席玉这番话的意思,这是在让谢楷与谢翊表明与孟聿秋不同流的态度,以防皇帝和其他世家忌惮?
还不等谢不为确定,谢楷竟当真怒气稍敛,捋须颔首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再越过谢席玉见谢不为,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虽不再怒斥,但仍是重叹,“只怕六郎并非无意吧。”
后竟有些惆怅,“我当你爱慕太子便是一心一意,可你怎么转头又要与孟相牵连。”再叹,“我们谢氏从来用情专一,怎么就出了个你这样朝三暮四的浪荡子!”
谢不为下意识想反驳,却又被谢楷打断,“罢了,我也不想管你的私事,太子既允了你五日的假,那你这五日便给我好好待在谢府,哪里都不许去!五日之后,也不许再寻孟相,我会告知你叔父,让凤池台门吏不得放你进去,至于孟相那头,想必也会有人提点。”
话后,便赶了他与谢席玉一同出去,还教人领他回院,不许他出去半步,也不许阿北等奴仆为他传信给孟聿秋。
这五日,便是形同软禁,他又担心日后当真再不能与孟聿秋接触,心下实在难安。
还有,在被谢楷赶出去时,他便意识到了谢楷势必会听从谢席玉出的主意,本想嘲讽谢席玉没安好心、多管闲事,却见谢席玉鬓边已有丝丝血痕——是为他挡下的杯盏留下的伤痕,嘲讽之语竟就没说出口,而谢席玉也没多看他一眼,走得比他还快。
这般难以捉摸的奇怪态度,又让谢不为不免多有揣测,谢席玉难不成还是在用对付原主的那套来对付他?想让他记得谢席玉的好从而乖乖听话离开京城,或是再为了谢席玉去做一些出丑的事?
如此多思多虑之下,夜里亦不得安眠,梦中迷雾再生,面色精神也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到了今日,他需得至丹阳郡府办公,谢楷才肯让他出来,不过在出门前还特意来了一趟他院中,当着他的面叮嘱阿北,要阿北看住他不许去凤池台和孟府,也不许和孟聿秋有联系,不然他就要重重罚阿北,再把阿北发卖出去。
阿北是谢家家生子,身契确实拿捏在谢楷手中,如此这般就是在拿阿北威胁他不可再和孟聿秋往来。
他纵使再想与孟聿秋亲近,也得考虑到阿北。
就在他仍沉浸苦愁之中时,竟听到了赵克在车窗边对他道,语调有些隐忧:“殿下遣我来问谢主簿,还要在车上耽搁到几时?”
谢不为陡然睁开眼,猛然掀帘看向了站在车外的赵克,“殿下今日在郡府内?”
赵克面上亦是显露忧色,还有些莫名的感叹,“是,殿下是为了你来的啊。”
他一顿,略垂首,似是为萧照临不平,“唉,我从未见过殿下对谁如
此上心过,谢主簿怎能怎能如此伤殿下的心!”
谢不为只觉得赵克的话有几分莫名其妙,萧照临对他上心?他还伤了萧照临的心?这跟天方夜谭有何区别?
赵克显然看出了谢不为面上的不解,但也不想再多言,便领着谢不为到了丹阳尹正堂之中,只在退下前,拍了拍谢不为的肩,“殿下很是看重你,不然也不会将你调来丹阳郡府,谢主簿应当多多往前看才是,不要为一时的浮云繁花遮了眼。”
说罢,又自觉僭越,竟对谢不为欠身一礼,才匆匆离开。
谢不为如今脑中已是乱麻缠成了线团,根本找不出一点头绪,对赵克之语更是分析不出来任何言后之意,索性只当听了一句耳旁风,便转身入堂。
但才踏入堂内,又忽得忆起,萧照临的外袍他根本没有带来,他这几日只顾得上思虑他与孟聿秋的日后,还有谢席玉身上的种种疑点,哪里会想得起这点细枝末节之事,看来得改日再送还萧照临了。
丹阳尹堂内,萧照临并未如谢不为所想的那般在处理什么公务,反倒是负立于窗前,似在瞧院中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