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绯玉城内却纵酒放歌依旧。
已经是前夜了,浅灰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逐渐地向天空和大地蔓延,铁幕如同毛毡的坐席般倏地铺开,于是一切淡微的细小的清光都消失不见,沿着厅堂内飘摇的烛火向外望去,只能隐约看到一钩模糊的残月。
谢归晚收回了视线。
沈放舟,或者准确说,小师妹,正小心翼翼地躲在边映雪身旁,毕竟沈师姐这种时候总是游刃有余的模样,自己独酌尚是少数,多半时候大概还是会和友人同笑。
与此相比,扮演楼重的师妹就轻松多了。楼师姐不离席已实属难得,小师妹跪坐在地,表面故作冷酷地抱刀垂眸,实际则把脑袋缩回领袍里回味最新话本章回。
至少心态值得表扬。
其余仙盟的弟子们则都两二结伴席地而坐,微微侧耳,殿厅内的欢畅之声愈发明亮,烛火轻摇宾主尽欢,谢归晚与竹江左随口聊着,一时间两人耳边竟都是惊人的平和。
是太顺利了吗?
谢归晚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按照时间来说,现在绯玉城的人应该在准备第一批祭品了。依照她们原有的计划,沈放舟和楼重此刻应已深入地宫,而四散的弟子们一旦有被带走的可能,她们则会立刻借酒闹事拖延时间。
可整场宴席都进行得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是本就没有人不怀好意地藏着阴谋。没有打闹纠缠声也没有争执的端兆。
但殿厅内的绯玉城人的面孔却愈来愈少。
谢归晚心中隐约生出不妙的猜想,她抬头,能看见竹江左的面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然而就在此刻,所有人脚下竟隐约传来震颤之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大地的深处炸开了!
心有它意的仙盟弟子本想装作未曾看见的模样,但是震颤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于是谁都不能再平稳地再向杯中倾酒,整座大殿忽地就静下来了,像是寒蝉临死前深林的孤寂。
唯竹江左依旧。
化神圆满的绯玉城主轻轻握住了白瓷颈瓶,于是价值千金的美酒便咕噜着缓缓流入小盏。竹江左伸手掂起酒杯,神色如常地望向谢归晚,开口却笑起来:
“谢门主面色似乎不佳,是心有所忧么?”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几乎所有的仙盟弟子皆神色一变。这种场合这种时间,竹江左却可以淡然地忽略掉震颤声忽视掉场内应有的氛围,而突兀地将这种话开口,那么结果只有一个。
她有所别意。
边映雪反应最快,竹江左开口的瞬间她就已经摸到了剑鞘!谁都知道金丹对化神是以卵击石,但谁也都知道剑阁之人皆是不逃不退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谢归晚闻言却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确有所忧。”
竹江左笑笑:“我听说天机门所崇乃是道法自然,顺应世间万物所以并不以得失而喜悲。但原来谢门主也有因为一件事而提心吊胆的时候么?”
“看来竹城主对我天机门了解颇多。
”
“也是百年前故人宽慰时所言。”
谢归晚拇指摩挲着杯身,闻言点点头:“天机门所崇自然二字倒不错,可惜这样的境界古往今来能有几个人做到呢?是人那么便皆有所欲,是欲那么即有不可成真之时,所以自然要担忧、自然要忧虑。”
“所以古往今来的修士才皆想成仙罢?”竹江左看向谢归晚,往日温和的浓黑双眼却荡起不可言明的涟漪,“移山填海化神做不到,但渡劫却可为之。起死回生哪怕是伪仙亦束手无策,但真仙却轻而易举,所以有时候的担忧,只不过是因为不够强大而已,假若是真仙,大概世界上就没有其不可为的事情罢?”
周遭一切都静下来,明明这一刻有几百几千人在城主府内饮酒放歌,但空气中只能听见细小的风声,像是有不可言说的规则骤然降临,于是所有人都低头噤声,但藏在和风下的狂涛却越发近了,于是在垂眸之时便将右手按到腰间的剑鞘上。
竹江左是何时窥见不对的?是早有意图还是忽生别念,这个时候可以出手吗?
“不可以,”谢归晚却忽然笑起来,再开口,言语一改往日温声,锋利得好似淬毒刀剑,“竹城主不是真仙所以才会心生这样的妄念。道法自然,这世上终究是有人力所不可为——任凭你如何强大都不可为。”
“如何强大都不可为”竹江左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她声音静静得听不出情绪,只是用谢归晚方才的话回敬,“但谢门主亦非真仙,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
谢归晚叹口气:“也曾是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边映雪谈小洲骤然抬头,她们没有说这话来迷惑竹江左的计划罢?所以谢归晚究竟是从哪得来的慨叹?她难道不是二十余岁的修士吗?
无数视线灼灼,无数表情不解。谢归晚却置若罔闻,只是抬头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风涛将酒香微微卷起,于是垂帘和屏风间仿佛都盈满了酒气。谢归晚抬眸,向来波澜不惊的微褐眼眸中难得生出些怀念与黯然:
“我曾经也怀着城主的想法。一十二州浩大,世间事却纷杂。没有哪个初出茅庐的剑客会甘心自己只做一个小小的修士,刜钟不铮,切玉如泥,谁不愿尽平天下不平事呢?的确如城主所言,金丹不能斩杀的敌人,元婴只需一剑。于是一开始的修行路,倒也叫我生过妄念。”
学剑一十二州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那时她孤身一人,腰中长剑饮血不知几何多,千年前还未曾有仙盟与剑阁,于是她一个不受门阀与世家所供养的散修几乎处处受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