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不知道有个人正因为她而煎熬着,又或者她料到却并不在意。
帕里斯通订的餐厅与他本人的风格很相符——在现代前卫的设计里融入了复古元素。U支着头欣赏着墙壁上以黄金点缀的象牙白大理石神话浮雕,年轻女神本是活泼愉悦的面部表情在他们头顶的微暗暖色灯光下打出奇异的阴影——颇有一种预感到不幸将临的怜悯——似微笑又似垂泪的神情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使人感到玄妙又悚然的战栗。
U和帕里斯通倒是神色如常地愉快交谈着平日的有趣经历,和正常来约会的情侣看上去没什么两样。
“之前说的计划,已经初步完成了。”
主菜撤下后等甜点的时间里,帕里斯通终于把话头从闲聊中扯出转向二人的合作内容。
“终于决定好幸运儿了么?”U抿了一口酒,兴致勃勃地掀起眼帘看向一副精英政客模样的男人。
“嵌合蚁。”帕里斯通罕见地简单明了地回应,依旧笑得闪闪发光,好像二人聊的只是一会要去游乐园玩哪个项目好。
“啊哈……”U的笑容扩大了,葡萄酒在她脸颊上晕染开的薄红使她看上去更加愉快兴奋,“正中下怀呢。”
帕里斯通扬眉,弯起的眼睛反射着孩童般的好奇,笑眯眯地等待U解释。
“嵌合蚁是其中最具有人类特性的物种了。”U从善如流地继续说,明亮的黑眼睛显示出她现在心情好得惊人,“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甚至可以观察到他们向人类社会逐渐演变的过程……”
以及,毁灭的过程……
U将剩下的话语化作一个略微狂热迷乱的笑容,散发着甜美到有些腐烂的气息。
“你好像对这类事很感兴趣,”帕里斯通饶有兴致地旁观U的神色变化,专注地用温暖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对面的恋人,“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
“我认为所有人都该对这种事感兴趣。”U笑盈盈地耸耸肩,“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人是一个谜,即便一辈子都在破解这个谜,你也不要说这是在浪费时间;我就在破解这个谜,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
“成为一个人……”帕里斯通眯起眼睛重复了一句,下一瞬又颇有谈话技巧地赞同般点点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说得真好啊。”
“没想到你也会读陀氏。”U挑挑眉,戏谑地开口——她一直觉得政客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互斥的。
帕里斯通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爽朗地笑了几声:“从政者确实难以照顾到一个个‘具体的人’,我也不例外。但……虽然这么说可能会显得有些自大,不过我认为自己的理念是一个进步。”
“倾听弱者的声音,关注弱者的需求——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那些人文主义者的作品给予我的灵感……毕竟,这是一个弱者会被忽视的世界,而每一个人事实上都是值得被注意的、完全平等的……”帕里斯通笑眯眯地对他唯一的听众发表他的小演讲,兢兢业业地发挥着他一如既往的感染力和影响力。
“或者可以这么说:弱小的猎人占大多数,而集体的力量很强大,也很好用。”很可惜U并不吃这一套,扬起眉只象征性地对这番讲话鼓了鼓掌。
“嗯……这确实是原因之一呢。”帕里斯通笑容灿烂地承认下来,“要和会长抗衡可不容易。”
U没有错过他提到会长时眼睛里一闪而逝的复杂光亮——纯粹如稚子的喜爱与跃跃欲试、遇到同道中人的兴奋、对其不小死亡可能性的不舍……
她垂下眼帘,努力抑制住微微勾起的唇角:“我本以为你会稍微阻止一下这个计划的,这可是必死的棋局。”
“我反而很好奇你的笃定,为什么这么确信他会按照剧本走呢?”帕里斯通的脸上罕见地只存了笑容的些许余韵,完全睁开的椭圆棕色眼睛定定地注视着U。
看来他真的很相信——甚至从某个角度,是喜爱着——自己的对手,U想。
“的确没什么依据,让我笃定的是我自己的无端臆测。”U绽开一个奇妙的艳丽笑容,像是一朵徐徐开放的黑玫瑰,“我觉得,没人可以拒绝一个华丽的谢幕,一场庄严盛大的合心意的死亡。”
“我是说,没有人不向往真正的死亡。”U柔声说,像是鬼魂的吐息。
“……”帕里斯通沉默地望着她,吊灯为他笼罩上一层阴影,睫毛遮住了投向他眼瞳的仅有光线,神色晦暗不清,“这倒是……奇妙的理由。”
“当然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已经为他把路铺好——一条对他自己、对人类的当下和未来都有好处的路。”U神色轻松地打破了怪诞的气氛,“所以即使明知这是为他设的局,他也会入局的。”
“或者说,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个计划才算是成功。”帕里斯通若有所思地接上。
“没错。”U笑盈盈地点点头,又用食指抚上嘴唇,眼神却好像落到了很远的地方,“不过……我还是很期待,他能打破这个预言,或者能有其他意外击碎这些既定轨迹……”
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怪异而妖媚。
“……”帕里斯通凝视着他举止奇怪的恋人片刻,微微笑了,“我也很期待呢。”
侍者端庄而优雅地送来了两份巧克力挞和芒果布蕾。
“两天前的会议记录已经发给你了。”帕里斯通对此礼节性地颔首,在侍者走远后才复又笑眯眯地望着U开口,“事实上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拒绝真正加入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