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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第1页)

第九章应怜世上苦人多

春雨敲瓦,滴滴答答。雨下过不停,越下越急。奶奶住的那间房子漏雨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朱世明赶紧指挥几个孩子把家中的脸盆和木桶放在地上接雨水。“你们听!”朱世明忽然说。

“听什么?”东峰望了一眼父亲。

“雨水落在脸盆上和桶子里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脸盆和桶子大小以及里面雨水的多少,也使滴落的声音各不相同,声音还蛮好听的。”朱世明边听边说。就在全家人谛听漏雨时,他吟哦起唐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东峰知道父亲吟哦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他感觉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与此情此景竟如此贴切,那滴滴雨声也变得美妙起来。

“哎!”母亲章素月叹了口气,白了丈夫一眼,说,“就你想得美。”

当初嫁给朱世明时,素月就知道他上过私塾,念过老书,这是她喜欢他的最重要原因。可生活毕竟是柴米油盐,是安居乐业,是生老病死,现在这种屋漏又逢连夜雨的情形,她实在听不出什么浪漫来。

“我捡漏去!”朱世明感觉到妻子的不满,就顺手拿过斗笠戴在头上,出门站到

了院子里,满怀心思地犹犹豫豫地望着屋顶。屋顶的房瓦为烧制的土瓦,原为蓝色,历经数十年风雨,早已变成褐黑色,瓦缝之间生了苔藓,平常看不见,一逢雨季,苔藓就鲜活起来,一抹一抹的新绿仿佛是在延长土瓦的生命似的。那片新绿的土瓦上,风来过,鸟来过,它们经过屋顶停下来歇脚,它们可知这一家人有怎样的快乐和凄苦?

每逢雨季来临之前,朱世明都要登上屋顶查看盖着的瓦是否有破碎的,如果有,他会及时地更换新瓦,防止雨水渗漏,损坏了房屋。东峰记得父亲每次将抽掉的碎瓦递下来,母亲就会集中放在院子的一角,舍不得扔掉。南峰和西峰顽皮,喜欢将烂瓦敲成大小差不多的瓦块,在石块上磨,磨成圆滑的瓦子,玩抓子儿。

随着手板翻来覆去,瓦子一上一下,那是多人有趣的游戏!那些不起眼的碎瓦被他们全方位的打磨后,焕然一新,露出了它原本的质地。那颜色比新瓦要深一些,显得厚重。

这一次,朱世明同样在雨季来临之前去屋顶捡漏了。一出正月他就上了屋顶捡漏。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没有发现老母亲住的那间屋顶上的几片碎瓦。那或许是新碎的,或许是粗心没有发现。唉,年纪大了!

他叫东峰搬梯子来,他上去。东峰说:“我上去吧,我试试。爸!”

“你怎么行?你没上去过。再说这是雨天,怕滑。还是我来,你扶梯子。”朱世明说。

朱世明拿着两块好瓦上去了。他的脚踏在梯子上,一节节向上爬。他脚上的一双解放鞋是这个年代最流行的,只是每个鞋都绽开了一个洞,露出枯黄的大脚拇指。

看到父亲穿的鞋,东峰忽然感到震撼。他心疼父亲了。晋时阮孚说“一生能着几两屐”,是说人生苦短,不可矜于物,而他印象中的父亲就一双像样的解放鞋,一双穿着去开会的鞋子。他还有雨天穿的木屐,有奶奶和母亲做的布鞋,但买的就是一双解放鞋,他最好的鞋子。现在鞋子破了,成了一件文物似的。岁月如流,人世间的风霜雨雪,酸甜苦辣,都浸透在父亲的这双破鞋里。生活的所有重量,最后几乎都落到鞋里了。他记得书上说“每当我们从地上抬起脚,我们就走在天地间”,哪有那么浪漫和豪气?那或许是对城里的一些人说的。在农村,在父亲的鞋里,收束的可都是生活的艰辛和悲苦。

东峰打了个寒颤。他咬着嘴唇。他为父亲悲悯,也为父亲骄傲。他仿佛直到今天才真正理解自己的父亲。父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全把心思用在大队,用在家里。他不当大队书记后,不再像过去一样,每天像上班一样去大队部。他在家里做家务,到队上出工。陈满爹年长他,但对他客客气气,还是像过去一样书记前书记后的,会计王眼镜也对他很客气,似乎比以前更恭敬,他知道是自己的连襟抢了他的位置,他似乎心里过意不去,对不起他似的。有时候,父亲也去其他生产队走走,去一些五保老人家里看看。父亲触摸过南塘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双脚踏过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泥土有记忆,哪个地方他踏了两遍,踏了三遍,泥土都保存着。南塘有多少户人家,有多少间房子,有多少口水塘,有多少水井,父亲都清清楚楚。父亲还常去刘炳忠家,坐到他家的屋前,跟炳忠一起卷个喇叭筒,一起喝喝茶,一起聊聊天,他不是书记了,不再有顾忌,不再怕闲言碎语。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天快断黑了,父亲还没回来,东峰问母亲爸去哪了,母亲说你去炳忠伯伯家里看看。果然,父亲正跟炳忠伯伯下棋,直杀得天昏地暗。

父亲的状况,让东峰放下心来。父亲是豁达的,宽容的。他没有背上免去大队书记职务的包袱,宠辱不惊。

现在,父亲穿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上了屋顶捡漏,蜷缩着瘦削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移动,一片瓦一片瓦地查看。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屋顶的瓦上,啪啪作响。父亲不管不顾,心无旁骛,直到找出奶奶那间屋顶上的碎瓦。

父亲从屋顶上下来时,全身湿透了。东峰到厨房打了一桶热水,给父亲去洗澡。这是他第一次给父亲打热水洗澡。父亲当着他的面,脱下了湿衣服。他接过湿衣服,斜瞥一眼父亲,他看不到父亲身上的肉,瘦骨嶙峋,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的,他心里震颤了。

父亲当大队书记时,从没有往家里捞过任何油水,就像母亲说的,他是全大队社员的书记,不是自己家里的书记。他瘦了自己,保了大队的平安。他不当书记了,就像还家里的欠帐似的,争着干家里的活,脏活和重活。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要为全家人遮风挡雨。父亲艰辛,不易。他是可怜的,也是伟大的。

东峰为自己过去认为父亲是闲人的看法而自责。他觉得自己不懂事,自己没长大,自己为父亲母亲,为家里,有什么分担呢?

时过境迁,世事变幻。父亲不再说找洪书记推荐他去当工农兵大学生的事了,他也不再去镇上了。父亲每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好像有话对他说的样子,终究没开口。他知道父亲可能想说上大学的事难办了,对不住他之类的。但父亲不忍开口。东峰不忍去问。东峰总是避开父亲的眼睛,只说在学校里的事,说王老师的杂交水稻试验。父亲对王老师的试验感兴趣,问得仔细。东峰小心地避开敏感话题,只说父亲高兴的事。他不想让父亲伤心。他坚持要把高中念完,反正也只有两个多月了。他的成绩仍然是班上最好,他仍然那么热情,那么乐于助人。他记住自己是学校的团总支书记,是党员,党员的觉悟要比别人高些。他认为自己为班上、为学校做更多的事、付出更多,都是应该的。他有时候很晚回家,是王老师叫他去试验田了,或是做一些年级的事,一些学校的事。王老师是副校长,他管着的事,都会叫东峰去做,有时叫班委会的几个人。

任何人都看不出东峰的心理有什么变化。而东峰看着田野的禾苗由青转黄,他知道,那是成长,悄悄地成长。多少个日出和日落之间,他一个人独处,体悟出一些普通而浅显的人生道理。他不看也能听到路上是谁走过。父亲的脚步平稳,不急不缓,是干部走路的样子;母亲的脚步比较快,总是急着赶活儿的样子;两个弟弟和妹妹的脚步都是“咚咚咚”的,像运动员走过一样;队上王眼镜脚步轻柔,几乎没有声音,就像树叶刮过地面,而他的妻子王大奶的脚步急促,像是去救火似的,有时嘴里絮叨着自言自语,又有什么事没做好,埋怨自己;陈满爹的脚步很重,年纪大了也恨不能给地上砸个坑,他的几个儿子走路都跟他一样。

若晨约东峰去校外河边的草地。这是四月里的最后一天,阳光温和,空气清新甜润,青草的气息格外浓烈。草地己从苍凉的枯黄色变成了充满生机的绿色。抬头看去,那地毯一般的绿色一直铺展很远,与蓝天白云接壤。绿茵茵的草地上,有点点黄花和白花点缀其中,除了有野花,还有几棵垂柳,柳絮随风翻飞,像零落的羽毛。在沁人心扉的花香里,在垂柳的绿荫里,若晨开口说:“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像我这样的人,不就是一个回乡知青?不像你,你马上可以回县城了,你可以有很多选择,白的夜,红的月亮。你的舞台多大呀!说实话,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一出生就拥有了这一切。”东峰说。

东峰的眼睛忧郁而真诚。实际上从父亲不当大队书记之后,他就开始思考和若晨的关系。他喜欢若晨,也许是朦朦胧胧的爱吧。但他与她已没有任何可能了,他与她的差距太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原以为可以通过上大学缩小差距,但父亲不当大队书记了,大学之门已经关上。从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他刻意避开若晨,不想频繁地与若晨接触,她借书给他,他故意拖上一段时间再还。在别人面前,他是自信的,内心是高傲的,而在她面前,他自卑到尘埃里。若晨自身美好,又是县里二把手的女儿,是公主,是格格,而自己就是一个乡下人,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一个抬头仰望星空的农夫。这是他生来的命,就像若晨生来的命就是公主一样。他能有什么打算呢?要说打算,就是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上流汗,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若晨盯着东峰的眼睛,她不顾东峰的躲闪,说:“你想没想过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或者去当兵?”

“想过。”东峰老实说。他又轻轻摇头。他想到了陈二苟那小人得志的脸色,想到了公社书记程为宝的傲慢神情。虽说若晨的父亲是县里领导,他可能会看父亲的老面子,或者若晨出出面找她父亲,给他一些帮助,但县官不如现管,当兵和上大学的路,都过不了大队和公社这两道关,越不过他们的。他对若晨说:“农村也要人干。我不信我会干得比别人差。”

他故意露出什么都不在乎的微笑。他想宽若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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